考入军校,意味着这些对世事尚且懵懂的年轻人进入了体制成为体制人,他们也即将迎来生命中最急剧的一场变化。实现由“狼”到“狗”的转变并不容易,往往充满着痛苦、迷茫、挣扎和反复。当然,这个过程也最为考验“执鞭人”的管理艺术。
廖立虎有写日记的习惯,他提干出身,文化程度不高,日记里没有国际外交、宏伟战略,更没有文学艺术之类的,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,如兵打架了该怎么处理,兵被姑娘“吹灯拔蜡”了怎么劝和,如何才能提高训练的积极性,等等。每天记一点,十几年也积累成了厚厚几本。廖立虎把它们视若珍宝,闲时便喜欢翻翻那些泛黄的纸张,就好像在军旅的时光隧道里重新走了一遍。比如这篇:
月7日,阴。
今天有新兵问我,排长,你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,但命令到底是啥?我当时一下子蒙了,天天挂在嘴边的东西,冷不丁的非让我说它到底是什么,还确实答不上来。我感到有些丢人,晚上特意请教了指导员。指导员告诉我,命令就是“要你命也要毫不犹豫去执行的东西”。我当时没明白,指导员又跟我说,老山轮战的时候,他是“尖刀班”班长,连长命令他拔掉越军的一个机枪火力点。子弹“嗖嗖”地从头上窜过,往前冲就得死。怎么办?是服从连长的命令还是服从自己的性命?指导员又说,当时他想都没想抱着爆破筒就往前冲。他问我懂了吗?命令就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,当你能毫不犹豫地服从上级的任何命令时,才算得上一名真正的军人。
看到这里,廖立虎突然哑然失笑。他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,当年轻的自己追问指导员“如果上级命令我吃屎我也要执行吗?”,结果被一脚踹出去的场景。他摇摇头合上日记,把它锁进抽屉里,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,又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,在上面写道:现在的学员头脑灵活、个性十足,尽管学习了条例条令和纪律规定,可还是发生了数起违抗命令的事情,理由是“不理解”——这在我当新兵那会是多么幼稚、找打的词。主要原因还是缺乏服从意识……
指导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,十几年过去了,廖立虎自己或许找到了答案。对军人而言,没有错误的命令,只有错误的行动。即便是吃屎,在极端情况下,上级命令你吃你也必须吃,大不了吃过以后再向上上级申诉。军人的特殊就特殊在这!服从绝不是心口不一的顺从,而必须是源自灵魂一种习惯,一种无条件、绝对的、零反应时间的规则。
该怎么让这些野性未驯的雏鹰学会服从?廖立虎如哈萨克族的驯鹰人一般,他并不着急,心中有一整套的方法。就像农民种庄稼,该种什么、该怎么打理,一切都了然于胸、腹有成竹。
军训头几天并没有怎么训练,每天只是简单地搞下队列站会军姿,看完《新闻联播》后学两首军歌。这一切都是老谋深算的队长安排好了的,他要腾出时间,让手底下这群菜鸟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三件事上面:被子,草,被日。
新发的军被干净归干净,可就是褶子太多,仿佛沧桑老人布满丘壑的脸。正式叠被子之前,班长要求必须把被面抹平不能见一丝“皱纹”。在没有熨斗的情况下(或者说有也不允许用),只有采取最笨的方法:把被子摊开铺在床上或地上,人跪着,抓着凳脚用凳面在被子上来回磨,如同刮痧一般。有时“吭吭哧哧”弄了半天,一身臭汗,却未见一丝效果,心情烦躁地恨不得把被子烧了扔了毁了。但想归想,还是要耐住性子继续。这个时候,胖子的优势便体现地淋漓尽致。凳子的面积一样,胖子重,施加的单位压强大,褶子更容易被降伏,付有、欧阳钟秀的进展明显比其他人快多了。
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,眼瞅着快到“白露”了,温度依然居高不下。宿舍天花板上的小摇头扇时常有气无力地叹息着,听的人心里抓狂。
老陈时常翘着二郎腿端着茶杯,一边喝茶一边看师弟们挥汗如雨地干着这枯燥的事。枯燥但绝非毫无意义,他经历过所以他明白,磨去的不仅仅是被子的“皱纹”,还有心里的“毛刺”。
宿舍里就数柳健牢骚多,每次磨被子不超过十分钟,他必定站起来捶捶腰,然后要么跑到其他班转转要么干点其他事。有一次他拿出叠好的雨衣问老陈:“班长,这是啥?”
“雨衣。”老陈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。
“我看不像,它明明是我祖宗。”
其他人一阵爆笑,老陈懒得搭理他,他却来劲了,继续喋喋不休:“没人性,当兵干这些有啥用,靠叠被子叠雨衣就能收回台湾?我就不明白了,为什么连衣服都要叠的四四方方的,既不方便也不实用,纯属花架子,纯属浪费生命,我考军校可是为了当将军的……”
“柳健,别说了,赶紧弄吧。”闵扬忍不住提醒了一句。入校伊始,他便野心勃勃地追求“领导者”的地位,不仅工作苛求拔尖,甚至已试图对他人施加影响。
“你别管,让他继续,反正也没啥球事。”班长一点都不恼,反而笑眯眯地说。
柳健这货属于典型的小强型人格,话多、脸皮厚还不怕打击。全班都在干活,就他一人逼叨不停。可等他发现自己的被面尚有大半未磨平整,而别人在班长的指导下都开始叠豆腐块时,也不禁有些心慌,自然而然地闭上